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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
韩茂莉,女,年生,博士,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,主要研究领域为历史农业地理、历史时期环境变迁、历史时期乡村社会地理等。
摘要
本文以世界三大农作物起源地为核心,提出粟、黍、水稻等农作物的驯化是中国为世界文明进程作出的最大贡献。还重点讨论了农作物起源地的环境属性,并指出农业最初产生之地并非自然环境最优之处。自然环境的不利是迫使人们放弃采集渔猎、选择通过生产获得食物的原因;而自然条件良好的欧洲平原地带,正是由于动植物资源的充裕而长期处于野蛮状态,滞缓了文明发展的进程。因此,从地理的视角,审度人类的文明进程,起步之处却是环境脆弱地带。
一、世界三大农业起源地
当下,关于三大产业的概念通行于经济界,也时常出现在媒体的话语中。三大产业也被称为三次产业,这是依据人类社会生产发展顺序而形成的产业部门。顺序标识着先后早晚,以农业为核心的人类生产活动被称为第一产业,这意味着这是人类最早从事的生产,它诞生在距今大约一万年前。纵观世界历史,两条线索贯穿始终,一条是系之权利的政治斗争,另一条就是维系民生的物质生产。而物质生产是一切文明乃至于政治的基础,农业则是人类从事物质生产迈出的第一步。
(一)原始农业的诞生
古人类学的成果告诉我们:至少二三百万年以前,人类已经站立在大地上了。然而,那时不仅没有农业,也没有人类主动从事任何生产。人类获取食物的方式与动物十分相近,大地上有什么,就取来吃什么。这就是考古学提到的采集、猎获,通过这两种途径,聚落周围野生的果实、草籽,河里的鱼、草丛中的动物,都成为人类的食物。战国时期韩非子《五蠹》文中“古者丈夫不耕,草木之实足食也;妇人不织,禽兽之皮足衣也”,讲的大凡就是渔猎采集的生活场景。若以人类手中的工具而论,这个时代属于旧石器时期。旧石器时代的人类住在山洞里或树上,采集植物的果实、根茎的同时,也集体猎获野兽、捕捞河湖中的鱼蚌。至旧石器中晚期人们已经学会了摩擦取火,并发明了弓箭。
有了火,人类摆脱了连毛带血生吃禽兽的茹毛饮血生活,逐渐走出野蛮阶段。
无疑,这是一个漫长的阶段,几百万年间人类在发展,地球也在变化,地球的变化不仅导致气候发生冷暖干湿的波动,也带动了人的体质与获取食物方式的改变。大量考古成果证明,农业在距今大约一万年前出现了,这一时期也正是新石器时期的开端。农业的出现不但使人类不再单纯依靠大自然的赏赐而存活,而且推动人类社会迈进了文明的大门。一万年间,不仅我们的祖先依托农业而存活,直到今天,21世纪的我们也没有离开农业。如果说有什么可以不分国界、不分种族,贯穿在人类生活的任何一个角落、任何一个时期:农业,只有农业。
也许,一万年前最早将种子埋在土中、看到这粒种子带来收获而继续在下一年重复以往举动的先民,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为后世带来了什么,但正是这不经意的举动为人类铺垫了后世的历史,也许正是由于农业的重要意义,当代人始终在探讨究竟什么原因推动了农业起源。20世纪50年代英国学者柴尔德提出“新石器革命”的论断之后,农业起源成为各国考古学界纳入讨论的重要命题,其中具有影响力的观点提出者均来自西方。他们在解读农业起源原因之前,首先提出采集、渔猎属于利用型经济,农业则为生产型经济,并且强调从利用型经济到生产型经济完全出于迫不得已,其中最关键之处在于农业需要人类付出比采集、狩猎高得多的劳动代价,而收获到的谷类却是仅含有碳水化合物的低档食品。相反利用型经济时期猎获的大型动物则为高蛋白、高能量的高档食品,显然这样的转变的特点是从高回报、低付出到低回报、高付出,直白地说,真的有点不合算。固然远古时代还没有后世的投入产出之类的概念,但出了多少力,获得了什么样的回报,古人是清楚的。基于这样的前提,要让人们放弃劳动代价较小的利用性型经济,转向劳动代价较高的生产型经济,若不是外界压力导致自然资源不能保证直接索取,不可能完成这样的转化。
那么,外界压力又是什么?如果说利用型经济与生产型经济的界定获得了学术界的共识,以下的问题则引发了热烈的讨论。
人口压力说认为,处于石器时代的人们通过不断迁徙来解决食物不足问题,那情景如同游牧者的转场。今年采集到一地的野生果实,来年又转向另一地,年复一年在流动中获取食物。但是随着人口数量增加,没有更多的土地与资源满足迁移需要的时候,人们就会被迫定居下来,通过收获自己种植的庄稼养活自己。当然,主动性的生产活动不仅推动技术与工具的发明,而且占用的土地也会减少很多。贝廷杰的计算表明采集、猎获每平方千米可以养活0.—0.05人。按照这一计算,5口之家至少需要平方千米的资源。而农业社会就不同了,我们曾常用“三十亩地,一头牛”形容中国小农的基本温饱需求,就用这个数来推算一下:1亩地等于0.平方千米,30亩地大约0.02平方千米,这就是中国传统5口之家的基本土地需求。平方千米与0.02平方千米,都是5口人需要的土地,两个数据摆在我们面前,无需更多解释,人们放弃了采集、渔猎而转向农业产生的道理就在其中,这就是农业解决资源与土地不足的途径。
气候变化说指出,气候变冷、变干导致人类原本依赖的动物消失或迁移,也使那些具有经济价值的植物数量减少,乃至于淡出人们的活动空间。这一切都迫使人们放弃采集、猎获,而将获取食物的方式转向自己生产。
竞争宴享说认为,农业驯化的植物种类的出现,不是因为食物短缺,而是出于扩大食物品种、增加美食的需要。有了美食,部落首领通过举办宴飨而获得威望。
当然,有关农业起源的学说不止这些,还有富裕采集说、社会结构变迁说等。仔细推敲后每一种学说都有一定的说服力,但也没有一种理论适用于全世界。这样看来,我们一直享用着农业的成果,却始终未能真正揭开蒙在农业源头的面纱。正是如此,这样的探索曾经有过,今后还会不断持续下去。
(二)世界三大农业起源地
20世纪中期,卫星遥感技术告诉我们,农业用地约占世界陆地总面积(不包括南极洲)的64.7%,这就是说地球上没有比农业面积更大的产业了。然而,农业并非从来就拥有这样的规模,大量考古与遗传学研究成果告诉我们:农业起源中心只有三处,这就是西亚北非、中国,以及自墨西哥至南美安第斯山区。
农业起源的中心,也可以视作农业起步的地方,地图上显示它们只是地球上几个小小的斑块,被相互分隔在幼发拉底河、底格里斯河、尼罗河、黄河、长江以及墨西哥的里约巴尔萨斯地区与南美安第斯山区。面对这些曾经引领人类走向文明的土地,我们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,世界这么大,难道其他地方的人们就没有驯化动植物吗?其实,动植物的驯化存在于自然条件适合的任何地方,植物种子落在地上可以萌生并带来收获,捕获的动物可以驯养。对于古人类而言这些不能算作陌生,甚至还很熟悉,但是农业起源地并非遍布世界,仅限于不多的几处,这又是为什么呢?若对世界农业起源地的地理环境进行推敲,一个共同点摆在我们面前,这就是无论西亚、北非还是中国黄河流域、墨西哥以及南美安第斯山区,都属于半湿润、半干旱地区。半湿润、半干旱条件意味着降雨量不多,这对植物生长不能算作理想的条件,因此植物种群的密度与种类并不特别丰富,与此对应的动物种类数量必然也不多,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人类采集、猎获的对象。本来就不丰富的资源,经末次冰期后气候转冷、转干,更不易满足人类需求。既然靠天靠地不是唯一的出路,人类自然会将获取食物的途径投向原本从属采集、猎获的动植物培育。正如农业起源的问题所讨论过的,凭借生产劳动获得食物,不是人们欣然主动的选择,是食物短缺的压力迫使人们停止在流动中搜寻食物,而转向脚下的土地,并在播种之后等待收获。
固然通过生产获得的回报、种类与营养均不如采集、猎获所得,但是能够让人们就此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,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原因,是收获物的稳定且可靠。气候变化导致的动植物资源减少会影响世界很多地方,但幼发拉底河、底格里斯河、尼罗河以及黄河这些大河流域更加敏感,由此带来的结果也更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。大自然的赏赐越欠缺,人类越需要通过劳动、技术探索与发明创造来弥补资源禀赋的不足,也许正是这样的原因,农业起源中心不在雨量充沛、绿野青山的西欧、中欧,而落在这些干旱的大河流域。农业生产活动不是简单的体力付出,创造与发明伴随着生产中的每一个环节,筑堤挖渠兴修水利,扶犁耕作打造工具……所有这一切一步步推动人类社会从蒙昧走向文明。文明滋润了历史,点亮了人类前行的路径,而自身却起步于上苍赏赐不多、并不被今人看好的干旱的大河流域。
与干旱的大河流域不同,北纬45°以北,从大西洋沿岸一路向东至乌拉尔山西麓,西风源源不断地将大西洋水汽吹送到欧洲各地。“雨露滋润禾苗壮”,雨露不仅滋润禾苗,也为欧洲大地铺满了绿色,尽管地球上的气候波动也会影响到这里,但西风带来的海洋水汽却从未间断。无论生活在草原还是林缘地带的人们,不必从事生产性的劳动,摘采、猎获取得的食物不但能够满足生存,且赋予了他们强壮的体魄。生活在这里的人几乎不必发明、不必创造,依凭大自然的禀赋便一切都有了。也许正是这样的原因,当西亚、北非以及地中海沿岸已经从古巴比伦、古埃及文化进入古希腊、古罗马时代,生活在今日阿尔卑斯山以北地带的人们仍然被称为“蛮族”。“蛮族”意味着落后,而落后的原因却是他们的存身之地太富足了。“蛮族”在世界历史中是一个并不陌生的词汇,当年的“蛮族”,即今日的法国、德国、俄罗斯这些欧洲最强国,面对“蛮族”与强国这样定义的转换,几乎没有学者想到需要作出解释,为什么今日的强国在历史上长期处于“蛮族”状态?正因如此,我希望我看到的问题,以及做出的解释就是历史的本来。
强国的地位取决于多种因素,资源禀赋的优越自在其中,优越的资源禀赋为今日的法国、德国等强国奠定了物质基础,却成为历史时期摆脱蒙昧、步入文明的障碍。其中的关键在于他们几乎不存在用劳动来生产食物的需求,到处都有的动植物,可以采集、猎获,拿来食用就是了,有现成的,谁还会去生产呢?采集、猎获这类利用型的食物获取方式,固然也需要制作工具,但与农业生产相比简单得多,文明程度也自然不在一个层面。正因为如此,从农业起步到古希腊、古罗马时期,当地中海沿岸文明已经发展到很高程度时,欧洲大陆腹地的日耳曼人仍然被视作“蛮族”。日耳曼人蛮族标识的淡化,是从5世纪攻入罗马之后的事。他们不但获取了罗马人的土地与财富,也接受了这里的文明。农业文明没有在欧洲腹地起源,不是因为那里土壤贫瘠,而是自然环境太好了。当然,太好的自然环境不会永远寂静,当人们从利用型方式获取食物转向生产型方式之后,阿尔卑斯山以北一步一步走出“蛮族”状态,且凭借蓝天绿水、平原沃土,不但赢得了先进工业国家的地位,而且成为农业大国,当年的“蛮族”,今日的法国、德国以及俄罗斯既是产粮大国,也是粮食出口大国。
无论农业起步之时还是今日,农业背后的推动力无不与自然环境相关。几万年前古人埋下几粒种子,并获得了结出的果实,这算不上农业,只有当播种、收获不再是偶然的发现或者尝试,而是在年复一年的重复性劳动中形成系列技术,发明与之配套的生产工具,并将生产、收获融为完整的生产过程,农产品成为人们维持生命的基本食物来源时,农业才成型了。农业乃至于文明起步之地均不属于自然资源丰富的地带,人们需要技术探索与发明创造来弥补自然赏赐的不足。尽管世界三大农业起源地互不衔接,相距遥远,但是三块土地上的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着手驯化农作物,其中西亚、北非的土地上的人们将野生小麦、大麦、扁豆、豌豆、葡萄、橄榄等成功地驯化为农作物,中国的黄河、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们则分别驯化了谷子、黍子、大豆、水稻等,墨西哥至南美洲安第斯山区则驯化了玉米、甘薯、马铃薯、花生、烟草、辣椒等。三大农业起源地之外,印度驯化了棉花,东南亚驯化了芋头等块茎类作物。总之,从柴尔德称为“新石器革命”的时代开始,人类逐步参与世界上动植物的进化,并顺应自己的需要,将野生植物引向人工栽培作物,将野生动物驯化为家畜,进而推动整个世界步入农业社会。
二、农业是中国送给世界最大的礼物
农业开启了文明的大门,不仅引导人类步入文明的殿堂,也成就了四大文明古国的辉煌,无论巴比伦、埃及、印度还是中国,孕育文明的土壤都是农业。于是,一个令人